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別當直升機父母
作者:李雪莉 2007.03.28 第36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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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經常沒事往學校跑,幫孩子看頭顧尾,你總是為孩子安排各
式各樣「對他好」的補習、活動,深怕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
點……?其實,你正是台灣六百萬「直升機父母」的一員。
現場1:許昌街徐薇補習班
徐薇永遠忘不了那個鉛灰色的夜晚,教了二十年國高中補習班
英文、看過形形色色的父母,前些時間卻遇上無法招架的劇
情。
那晚,九點半下課聲響起,學生們湧上發問;排在人龍第一位
的北一女學生,連珠砲式的,一問二十分鐘,後排學生騷動顯
出不耐;徐薇委婉說道,「妳先讓其他同學發問,待會兒再來
好不好?」她揪了眉轉身離去。徐薇不以為意。幾十分鐘後,
徐薇的手機響起,電話那頭,一位中年男性劈頭興師問罪:
「妳為什麼不回答我女兒的問題?她一回來就躲起來哭,說後
面那位明倫高中學生的問題,會比她的重要嗎?」 ,甜美的笑
容轉為愁苦,徐薇傻了眼,不情願道了歉。
現場2:台北市內湖某明星學校
游泳池畔,五年四班的三十名學生下了游泳課,準備換裝;泳
池畔幾位志工媽媽原本是來協助現場整理與秩序維護,但其中
一位志工媽媽看到女兒出來,大步趨前,拿起吹風機吹起女兒
的長髮,「別著涼了,」媽媽壓低了音量說話。
新趨勢:過度介入、過度焦慮的「直升機父母」
這是一群台灣新生的「直升機父母」(helicopter
parents),是歷史上不曾出現的一批「過度介入」與「過度焦
慮」的父母。他們像極了直升機,在孩子上空盤旋,無時無刻
守望孩子的一舉一動。
以目前五到十四歲的三百萬孩童為基礎,再加上學齡前與就讀
高中的一百多萬學生,這群父母約有六百萬(平均每對生兩胎
或一•五胎)。這六百萬的父母,大多數在一九六一到一九七六
年階段出生、解嚴前後接受大學或義務教育,被威權教育訓練
為學歷至上的競爭動物,上最好的學校、爭取頂尖的工作。 他
們看到社會的轉變,試圖以不同於父母輩對自己的權威教養,
創造出較民主或自由的「教養觀」(parenting)。
但,在教養上,這群父母遭遇上了史無前例的兩大挑戰。
新教養:對「完美小孩」的期待
挑戰一,少子化伴隨的焦慮。在直升機父母的上一輩,多半有
四到五個孩子分散父母注意力;但直升機父母的世代卻最多只
有兩個小孩。最新的數據是,一位婦女生不到一.一二個。因
此,家族的關注點全集中在少數孩子身上。
挑戰二,第一代教改實驗下的父母。直升機父母的孩子是未成
年的學子或學童,是第一代教改的對象;做為教改實驗父母,
他們被迫與教改亂象共處,也在全球化無情競爭、就業市場不
確定的環境下,教養下一代。 台灣教改十年了,創造了六百萬
名直升機父母。他們把教養當極限運動(extreme sport)。
從零歲開始的焦慮(這個極限運動從孩子一出生就啟動)
星期三早晨,台北市的健寶園裡擠滿了一到兩歲的小朋友等著
排隊進教室上課。孩子玩的遊戲很簡單,吹泡泡、溜滑梯、唱
歌跳舞,希望透過吹泡泡增加手眼協調、爬坡鑽洞訓練肌肉與
平衡發展。
四十五分鐘的課程、費用七百元,但不少父母趨之若鶩;一旁
陪玩的父親拉開嗓門唱歌,好像是自己在上課,「我們的孩子
要比別的孩子玩更多,」他說道。不少名人像陳孝萱、任賢齊
等藝人也常親自送小baby來上課。
這天,三十二歲的蘇筱甯開著車,帶著四歲女兒與一歲兒子,
從桃園縣經國路北上。早在女兒八個月大,她便上網蒐尋小
baby可上的課程,「不想讓她看電視成長。」但桃園的教育資
源顯然無法滿足她。到現在,蘇筱甯一星期上台北三趟,除了
健寶園,她還送女兒到唭哩岸游泳、上雲門律動課程。她每天
一定幫兩個小孩寫成長部落格,「十個媽媽有八個都在做網
頁,很多是邊上班邊做。」她甚至為女兒設計精美的名片、每
年帶孩子進攝影棚拍照,很用心思照料。
以專案管理的方式,從出生開始啟動孩子的各項學習,父母兢
業提供各種刺激點,填滿孩子的人生。為了滿足父母的需求,
市場上出現各種成人學習的「幼兒版」。
以往遊學最多從高中生開始,但補習班與私立小學寒暑假推出
各式「遊學團」,一所知名私校甚至辦了美國太空總署(NA
SA)的科學遊學團;還有從嬰兒開始的皮紋性向分析,透過
嬰兒的指紋判斷是藝術型或領導型人物的諮商……。
說穿了,父母就怕輸在起跑點
陽明大學教授洪蘭曾目睹一位母親這麼帶她的孩子:這位母親
從書上得知,要開展孩子的肢體,必須每一天讓孩子接觸硬軟
方圓或各種觸感的材質;職業婦女的這位母親為了「有效」運
用時間,她拿了個碼錶,每二十分鐘為單位,孩子玩完積木,
母親就捉起孩子玩沙坑,學習像按表操兵。 讓孩子適性發展、
給孩子多元的碰撞點,是天下父母心。只是一旦把學習當做軍
備競賽,就成為過度介入的直升機父母。
不安與比較
位在台灣大學旁的一所小學,不久前由家長舉辦了一場聯絡學
童情感的班級音樂會;孩子開心的表演才藝,但活動一結束,
媽媽們就圍著方才彈奏蕭邦別離曲孩子的父母,問道:「妳家
兒子彈得真棒,從幾歲開始學的?怎麼練的?哪位老師教的?
能不能介紹一下?」 琴音流洩召喚的不只是欣賞,更伴隨父母
濃厚的不安與比較。少子化使父母對孩子的未來有「只許成
功,不許失敗」的賭注。 台北市教師會理事長柯文賢解釋,以
前一家如果有四個小孩,每個孩子分到的注意力只有四分之
一。現在如果是獨生子女,就得承受父母外加兩對爺爺奶奶的
關注,那是好幾倍的期待與壓力。 直升機父母的出現,其實顯
現現代父母內心對「完美小孩」(perfect child)的期待。 國
家同步輻射研究中心研究員 湯茂竹 博士,憶起他當爸爸的那刻
起,就夢想兒子能成為布袋戲裡的「史艷文」:長得又高又
好、功課第一、會玩會念書、心地善良,人人都愛戴。湯茂竹
的兒子已經國一,他花了長時間自我探索,如今能笑看過往的
謬想。家長的迫不及待反映了心中深層的焦慮。
台塑生技董事長、近來大力提倡孩子讀經的楊定一表示,「我
們似乎認為,只要小時贏過身旁的人,就能在日後成為更有生
產力、更成功的人,並以成人的觀點,將就業市場的競爭、職
場生涯需一帆風順的那一套,拿來設計、評估孩子的課程。」
知識超挖,生活能力缺乏
直升機父母口說不愛升學主義,但他們卻相信「愛=讓孩子成
功」。而成功的定義是上好的公立大學、長春藤名校、有極強
的人脈、過很好的生活。雖然沒有父母會否認行行出狀元的價
值,但他們還是無法避免用各種量化指標,判斷孩子的成敗。
以父母最在乎的英語為例,補教業者估計,台灣每年報名各類
英檢的小學生有四到五萬人。補習班的廣告也都打著「一年內
要學會幾千個單字」。 英語老師徐薇認為,真正的英語實力是
孩子能輕鬆瀏覽英文網頁或閱讀書籍、與外國人互動。但台灣
父母有「檢定熱」,拿到分數、證書才能安心。家長不由自主
追求成績、數字、級數。 對未來世界的恐懼、對台灣教改的沒
信心,強化父母必須花更多時間做有競爭力學習的信念。
不久前,徐薇趁著過年,為國中生加開初一到初五、早上七點
半到九點的寒假英文特訓班;沒想到名額爆滿,還有父母問她
為什麼不上到深夜十一點?「這是一個知識超挖的年代,」全
國家長聯盟秘書長陳松根點出這代父母教養的盲點。
陳松根說,教改十年,大學入學率達九成以上,研究所更超過
兩千五百所,孩子升學壓力不減反增;「我們還以製造業的方
式教育孩子,我們有沒有問過,一個到高中的孩子,到底要給
他什麼?」
父母在十年教改過程中,為孩子設下「升學與學習的高標」,
但卻也帶來更多無法逆轉的後遺症。
四月一日 ,由前教育部長曾志朗、陽明大學教授洪蘭為首的家
長,將帶領數十個全國家長團體,發起三萬人簽署「愛你一輩
子」的承諾書,就是發現教改十年,父母還陷在「升學主義」
的泥淖。他們已經看到「知識超挖」對下一代、對台灣競爭力
的影響。例如,在知識上,台灣孩子學習的內容能應用在未來
的,不到三○%;而每天超過十六小時單調的學習,根本無法
出現創造的文化。這要使台灣的產業如何升級?
孩子的身心健康卻被忽略
此外,下一代的身心健康,也被過度焦慮的直升機父母忽略。
私立愛德幼稚園午餐時間,三到六歲的小朋友安靜坐著吃飯,
今天的主食是飯、青菜以及豬肉塊,有小朋友看到這些食物直
說不喜歡。「孩子吃太精緻的食物,甚至吃水果一定要果汁機
打過,」汪慧玲認為,這都造成孩子咀嚼不足、牙床長得不
好。(註:這也是兒童牙齒矯正比例升高的原因之一)
最新一期《康健》雜誌針對國小四到六年級學童進行身心健康
調查,結果發現有四成六的學童沒有正常排便的習慣,其中有
五成三以上的學童十點後才就寢。孩童明顯缺乏良好的生活習
慣。
但當問及家長晚睡的定義時,家長認為十一點到十二點後才叫
晚睡。父母健康觀念的薄弱,已徹底影響孩子為未來的人生儲
備體力。
二○○六年七月一日 ,瑞士籍人類學家大衛.史格納(David
Signer),以〈台灣的愛與寂寞〉(Love and Loneliness in
Taiwan)為題,於荷蘭報紙《Trouw》發表他停留台灣兩星期
的感受,文中談及台灣人的教育觀,直指核心。史格納寫著:
世界好像沒有一個地方的孩子,睡眠像台灣孩子那麼少。不少
台灣人把自己稱為「pm people」(夜行人)。大部份資訊科技
產業的人在晚間工作,因為這剛好是歐美客戶的白天時間。
「pm people」的孩子和他們一起熬到午夜,一起吃東西、看電
視、玩電玩。但是和大人們相反地,孩子又必須在早上七點起
床……。一位外國人類學者竟透徹剖析台灣父母對孩子生活教育
的忽略。
進校園輔導學生十餘年的光寶文教基金會的認輔志工團召集人
吳銀玉觀察,這代父母和上世代最大的差異是:雙薪、工時過
長。
怕他不再愛我
家庭情況較好的,則是全職媽媽陪伴,父親角色經常缺席。
白天,雙薪父母把孩子交給學校與補習班,晚上八點或十點,
各自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;忙碌父母內心的愧疚,使他們對
小孩生活習慣的建立,先行繳械。在學習上,父母花錢請補習
機構代替父母監督;但生活上,忙碌的父母為表達愛,又變身
成為不敢要求、沒有原則的「好朋友」。
父母的忙碌造成「教養的空窗」。一位職業婦女母親原本規定
孩子每天玩電腦時間不超過一小時。但實施不到幾天,就因就
讀小學高年級的兒子鬧情緒不說話,她決定投降。「怕拿走孩
子的電腦,他便不再愛我,」她的語氣聽來沮喪。
新校園:國民教育失能、親子關係緊張
直升機父母帶來的影響,不僅發生在家庭,也影響到校園。
民國八十三年開放師資多元,修滿大學教育學程二十六個專業
學分就可進國中教學、四十學分就可教小學。在教育界二十八
年的校長蔡秀媛感慨,師資培育多元化後,國中小教師專業不
足,地位一落千丈。師資結構改變教學現場,而直升機父母的
增加也帶來校園的質變。
一九九四年的四一○教改後,權力下放,家長積極進入校園;
兩千年初期,台灣各縣市陸續明文規定家長會參與校園行政的
權利。都會區家長對學校的參與尤深。不少明星學區的家長具
備「三高」(高學歷、高收入、高位階)條件,家長學經歷優
於老師是普遍現象。
一位校長無奈說,「許多高學歷父母好像認為,只要曾當過學
生、念到博士,就懂教育。」家長力量有多大,看校園「愛爸
愛媽」(愛心爸爸與愛心媽媽)志工團就知道。 以往的校園只
有老師與學生,現在,校園裡不但有家長會的辦公室、從早到
晚還可看見愛媽們在學校各角落幫忙。以敦化國小為例,愛媽
有三百多位,比老師人數還多;家長們為了確保孩子的安全,
還出錢聘請七位保全,上課時在校內巡守。 目前許多國中小,
每班多有家長代表、家長召集人,就像另一個正式組織,協助
班級、學校運作。從班遊、校遊、學校制服設計、營養午餐的
監理,都由愛爸愛媽協助。
師權低落,親權高張
原本老師、行政、家長三種力量是要在教育專業、行政專業、
家長愛的力量陪伴下,協助孩子健全的成長。但現在三方卻互
不信任,不乏家長過度介入,凌駕學校事務。 位在中科院、中
研院、台灣大學附近的國中小校長、老師,都經常抱怨這些三
高的「家長很難伺候」。家長介入老師的考題、教學方式, 成
為 老師的上級指導。去年底,零體罰規定納入教育基本法,三
讀通過。台北市教師會理事長柯文賢認為,家長力量興起,動
輒挑戰老師權威,不少老師為了避免麻煩,如今只教不管。這
些都促成教師的退休潮。民國九十年,公立國中小退休教師不
到七千人。退休人數在九十三年達高峰,超過九千人。五年下
來,已有四六七九三名國中小學教師退休。師權的低落、親權
的升高,使教育體系兩股最大的力量互不信任。
台北市民族國中校長姚榮華經常遇到父母說,「升旗是多餘
的,不要去晒太陽,在教室溫書多好」;也有家長要求,校外
教學時學生不得穿制服,否則要打憲法官司。
內外在競爭與不確定的環境,造就了直升機父母,而直升機父
母又回過頭對教育體制加壓。這樣的惡性循環,四十六歲的台
灣杜邦總裁陳榮二感受最深。
陳榮二相信行行出狀元,每個孩子都有他的秉賦;但他的小兒
子在升上國一那年,曾有長達四個多月的時間,無法進教室,
只要一被拖進教室就口吐白沫,臉色發白;陳榮二的妻子還因
過度自責,從 五十公斤 瘦到 三十五公斤 ,家庭曾陷入危機。
他尋訪中西名醫,都查不出原因。他猜測可能當時兒子是不適
應國中的升學壓力。 雖然小兒子在四個月抗爭後,終於回歸常
軌,但他幾乎快失去兒子與妻子的痛苦,讓他見識台灣教育制
度,如何創造出焦慮的親子。
「當台灣的父母和孩子真是太苦了,」這位管理七百多人的總
裁談起往事,還心有餘悸。
新價值:找到屬於孩子自己的成功
直升機父母就像啟動教育食物鏈的改變,父母的觀念改變了老
師的態度,老師態度影響孩子的動機。
國民教育的功能萎縮了,而家庭親子關係也變得緊張了。 研究
發現,過度焦慮的直升機父母,也容易養出焦躁的小孩。 美國
孩童發展研究中心指出,直升機父母經常會因孩子的成功或失
敗,而有過度的憂傷、哭泣,有較多負面的想法、較少的愉悅
與生活滿意度。因為直升機父母不經意會愈飛愈快速、愈管愈
多,深怕一減速,就摧毀自己與孩子的人生。這是一場價值之
戰。直升機父母被困在一種愛的陷阱裡。誤以為愛孩子,就要
為孩子掃除一切人生的障礙、幫孩子成功;其實,愛的價值是
在幫助孩子找到重要價值。
「我們的痛苦源自沒有真正接受自己的孩子,」陳榮二認為。
一旦堅信孩子都是獨立的個體、都有其價值,父母就能學會接
受與放下。全國家長聯盟裡,所有的家長寫下他們共同的反
省: 當孩子誕生時候,我們就曾承諾要愛他一輩子,但,我們
真的這樣做了嗎?
教改十年,台灣創造了一大群「直升機父母」,在這個關鍵時
刻,該是父母與社會回頭自我檢驗的時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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